臨江軒下,風煙如畫。
閑暇時,早已習慣了在此處憑欄遠眺。那遠處的群山萬壑霧靄煙嵐、近處的小橋流水游人如織,安靜幽美得不似人間。
古人形容自然風物之美,曾道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jīng)綸世務(wù)者,窺谷忘返。
我不知這山川、這溪水是否確實有讓人脫卻名韁利鎖的魔力,但此刻的我,卻真正已是忘卻了紛紛世務(wù),還原為一個最真實最原始的自己了。
我始終覺得自己是一個稚弱的孩子,生性疏懶胸無大志,只適合在長輩面前承歡,在親友堆里玩笑,在……在愛人身旁依偎。
那樣的日子,離我已有多遠呢?遠到讓我早已連那些人的容顏都記不清楚,遠到讓灑脫恣意游戲人生的我,刻骨銘心地記住了“恍若隔世”這四個字。
很久以前的那一日,我站在高高的城墻上,目睹城內(nèi)血流成河尸橫遍野,從此便收了玩心,任由他們將我錘煉成一名足以擔起天下興亡的堅韌帝王,將那個心清如蘭的孩子,永久地封存在了十七歲的夢中,宛若重生。
一同被封存的,還有我的夢想我的快樂我的朋友我的愛人,以及,真正的我自己。
當年,那般的癡戀、那般的堅決,為了你可以不惜忍受那樣的痛苦,棄天下和自己的責任于不顧……原以為可以無怨無悔地追隨你一世,卻原來放棄了、走過了,也不過如此罷了。
沒有你,這日子不是仍然這樣過來了嗎?在新的朋友面前,我依然愛笑愛鬧鬼靈精怪,依然是一個可以給所有人帶來驚喜的耀眼的所在,這難道不是我生活得很好的最佳佐證嗎?
我覺得我已經(jīng)可以很快樂了。
可是為什么,看到橋頭那一道似曾相識的身影,我的心頭會忽然泛起空空落落的揪痛感,好像一道忘卻了很久的舊傷,忽然突兀地重現(xiàn)在了眼前?
那是一種不真實的疼痛,不真實的遺憾,像是隔了千山萬水,卻又實實在在地牽扯著心頭的每一絲愁緒,剪不斷,理還亂。
時隔這樣久,竟然還是沒有徹底忘卻嗎?
只是一個相似的背影罷了,那個人分明不是你。
難道此處的風物,真的可以勾起人內(nèi)心最深處的惆悵么?
哥哥。你可還好?
這些年,盡管我刻意回避,仍是免不了時常會有你的消息傳到耳中。我知道你與她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知道你已經(jīng)查清了當日那件事情的真相,知道你早已悔愧莫及,也知道你從未停止過四處尋我……
可是知道又如何?時過境遷,我早已不是昔日的韻清,你也未必還是從前的哥哥呢。
你我都無法回頭,須彌峰上所有的快樂,俱已是前塵影事了。
我承認,最初的時候,我是怨過你的。難道此刻的你,不是也在怨恨著我?
是啊,當日的我,不辯解、不低頭,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離去,從此天涯兩隔,再不肯給你半點重收覆水的機會……
你不恨么?
恨便恨了吧。如果怨恨能夠讓你記住我,讓你一直恨著又何妨?
在那個漫長的冬天里,冷姐姐便曾經(jīng)勸過我,低一次頭又何妨,有什么話不能說開?有什么誤會不能解除?為什么一定要將兩個人折磨到無路可退?
她不懂。
幸福之中的聽她,如何會懂我的心酸?
其實我并非不知道,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你眼中的我是一個多余的存在。
那場兒戲般的婚禮,于我是這一生的鄭重托付,于你卻只怕是你心頭的刺,是你日日寢食難安的源頭呢。
我是你名正言順的妻。因為我的存在,你心愛的女子永遠只能擁有一個尷尬的妾侍身份。所以當年——你不是沒有動過別的念頭吧?
第一次看到她站在你的身旁,我便知我這一世的癡情,永遠不會得到同等的回應(yīng)了。
只要有她的地方,你的目光從不會在我的身上稍作停留。我知道,但我無力改變。我只恨自己不曾一直陪在你的身旁,讓你得以有暇與她相識。你與她的過去,自有你們的精彩,我如何能夠抹殺?我如何能夠介入?
我的兄長、我的師尊、我的部屬,所有知曉我身份的人,都在苦口婆心地勸我離開。我并非不知道,她的出現(xiàn),已經(jīng)昭示了你我一世緣分的終結(jié)。
離開你,是我必然的歸宿。
我只是,不忍。
如果那時便告訴你,那個看似沒心沒肺的、成日在你母親身旁撒嬌撒癡或者在你的朋友群中胡攪蠻纏的瘋丫頭,其實早已愛你成癡,你必是不信的吧?
于我,你像一團耀眼的火焰。在我注定枯寂悲烈的生命中,你便是我全部的希望和信念,全部的溫暖和期盼。
但是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距離,寧肯躲在你的親友身后,遠遠地看著你,和她。
你是我的火焰,而我并未準備好,做一只撲火的飛蛾。
拼將一生休,盡君今日歡。那是我的夢,但我并沒有追隨夢想的權(quán)力。
隨心所欲,那是我不敢追求的奢侈。他們說,我之一身一命,并不是屬于我一個人的。我的背后,是我的責任,是蕓蕓眾生的平安喜樂,是天下黎民的幸福安寧。
但這天下,我并不在意。這天下,這眾生,于我不過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因為有你,這世間萬事萬物,都不過是你的陪襯你的背景。
讓我不得不在意的,是你我的路,將會如何走?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個漫長的冬天里,你做過些什么、想過些什么。也許連我自己都不愿承認,我的一顆心,在那個中秋的月夜便已徹底封存。后來的堅持,已說不清究竟是在堅持一段感情,還是在珍藏一段記憶了。
你可知,那一幕剪影,于你是一種刺痛是一次創(chuàng)傷,于我卻是徹徹底底的毀滅?
我并非不想告訴你所有的真相,但是……
你如何會信我?
那時你的眼中最真實最可信的,永遠只有一個她罷了。我要求一個辯白真相的機會,莫不要跪落塵埃,卑微地求肯?
也許拼著揭破了所有,未必沒有一線生機,但……
若知道了那樣的真相,你會如何?
你必不會承認,你的內(nèi)心,比任何人看到的都要脆弱和單純。你認定她是好的,便只看得到她的好,然后,傾盡你自己的所有,來回報她的好。
那時的你,幸福得讓人不忍攪擾。
這個幸福,是你用你的一腔赤誠為自己創(chuàng)造的,雖是因她而起,卻幾乎已經(jīng)已經(jīng)與她無關(guān)。所以,我無法恨她。
我只是不能想象,這幸福的假象被打破之后,你會承受怎樣的痛苦?
要知道,與你的幸??鞓废啾?,所有的一切,都分文不值。這個“一切”,自然也包括那些事的真相,以及,我自己的平安喜樂,我自己的一身榮辱。
所以我寧可幫你,維持這一個美好的假象。
至于我的心事……
有時我會想,其實你未必不信我。
你早已知道,我并非路旁的閑花野草。我的為人,旁人不知便罷,你又豈能真?zhèn)€全然不信?
在最初的抗拒之后,在經(jīng)歷了那樣多的風雨之后,我的角色,早已水到渠成地轉(zhuǎn)換成了你的親人,你的朋友,你最親密的戰(zhàn)友,你如何會不信我!
那時你對我的感情,必然也是極其矛盾的吧。你知我并非那等輕薄脂粉,可以隨意尋個由頭打發(fā)了去;你知我拼盡一切只為你辛苦謀劃,早已成了你身旁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不知你心頭是喜是憂?
基于感情,你希望我能遠遠走開,不要干涉到你與她的幸福;基于理智,你卻需要有一個似我這般對俗事駕輕就熟且赤誠為你的臂膀時時在身旁,是么?
我知你求賢若渴,故處處不敢藏拙。雖是你身旁臥虎藏龍,終也有我一席之地。知你與她情深意重,我并不敢奢想你的情意,可你……在內(nèi)心深處,你終還是容不下我的吧?
所以,你強迫自己信了那荒唐的“眼見為實”,你將我棄擲后山再不相顧,你當眾揭穿所謂的“真相”,迫得我進退維谷只得倉皇遠走……
是我的辜負,給了你一個最好的理由,“放”我離開。對么?
我懂你,所以我選擇如你所愿。
破門別去不回頭,你既無心我便休。
非是我不愿回頭,而是我知道,須彌峰上,并沒有人在等我回頭。
悲喜千般已諳盡,此時不休何時休?
我知你是心痛的,但小小的心痛,遠遠趕不上你如釋重負的喜悅。對嗎?
下山之日,我早已埋藏了所有的妄想。若我的離開,可以讓你真正如愿以償,我便從此再不相顧又何妨?
漫漫征途,我自有路可走,既然每一場相聚都注定分離的結(jié)局,我早些退步抽身,豈非正是對你我二人的成全?
只可惜世間萬事,不如意者常八九。你雖是一腔癡情為她,上天卻并未對你與他的緣分多加顧念。
赤裸裸地揭開那殘酷的真相,溫潤如你,如何承受得起?
兄長對我說起那些事的時候,多少帶了一絲幸災(zāi)樂禍的欣慰。
我卻無論如何都不能讓自己感覺到哪怕一點點喜悅。
她一直在騙你,我知道??墒侨绻@樣的欺騙一直持續(xù)下去,可以讓你一直生活在幸福之中,便是假的又何妨呢?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那樣虛假的幸福,竟也不肯讓你沉溺太久嗎?
她……終究是傷了你。
清冷難眠的夜里,我常常翻來覆去地想,那段黑暗的日子,你是如何熬得過?
我知你是至情至性之人,一旦認定了,便是生死不渝的堅守。當這個美麗的泡沫被打破的時候,你……該是如何的迷茫和惶惑?
雖然遠隔千里,再看不到你的一顰一笑,但你的每一絲傷痛,我都感同身受,恨不能以身相代……
那段日子,怪老頭他們看得我很緊,無論白天黑夜,我的身旁總有那么一兩個人大瞪著眼睛虎視眈眈。
是怕我忍不住回頭,去那須彌山巔陪你度過最黑暗的日子嗎?
他們卻不知,自從別去,我便從未想過回頭。
放棄了便是放棄了,我并不認為在你的信仰已經(jīng)完全坍塌的時候,我能給你想要的幸福。
緣淺如你我,終究只能漸行漸遠。
這一場相遇,終究只是一場錯。緣盡之時,我所有的堅持都只是一場笑話,你如今又何必再徒勞地想要挽回什么?
如今,你有你的責任,我有我的天下。我們,再回不去了。
哥哥,許久未見,你可安好?
窗外的溪水上裊裊升起了淡淡的煙霧,這時光無情,竟連流連山水的時間,也流逝得這樣快呢。
要不了多久,就會有人來勸我回去了吧?偷得片時安閑,已是極為不易,豈敢妄想縱容自己這般無休無止的思念?
罷了,今生已是無緣,既不能回首,何苦牽連不斷?